你养过宠物吗？
开春的时候，阿婆养了七年的猫死了。
刚冒出头的草绿莹莹的，橘猫蜷缩着躺在其中，嘴角有细碎的泡沫。它痛苦的神情好像在告诉阿婆它死时多么难受。
“是哪个恁没良心！造孽哦造孽。”阿婆不忍地转过身，把拐杖拄地“哒哒”响。
我和阿婆把橘猫埋在后山。落日猩红而冰凉的光落在小土堆上，寂寞而悲伤。远山群里似有重重的叹息，压得我一时喘不过气。
阿婆抹了抹脸转身往家里走，我连忙提上锄头跟上她。临近傍晚，山上很安静。只有脚踩得枯枝“咯吱咯吱”地响。
“哎哟！”走在前的阿婆惊慌地跌在地上。我急忙丢了锄头，手忙脚乱地上前扶她。
阿婆拄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，眼睛却直愣愣地盯着草丛里的某处。
黑压压的草丛里有两条蛇。那条白蛇白得刺眼，在黑黢黢的草丛里像是发着光。在它的腹部有血渗出。另一条青蛇躲在它身下，瘦弱得有些可怜。
听到了动静的白蛇苏醒过来。那双绿瞳泛着幽光。我忽然想起了电视里地狱中的鬼火，勾人心魄，灼人肌肤，那火凉得沁骨，在这绿光之中我动弹不得，活活化为灰烬。
阿婆的声音将我唤回现实，她催促着我扶她过去。
充满皱纹的手抚上那白如雪的鳞片，阿婆叹了口气，掏出草药嚼碎，一点点地给白蛇敷上。它丝毫没有反抗，甚至伸出鲜红的信子舔了舔阿婆的手。
阿婆似乎想到了什么，充满怜惜和遗憾地摸了摸白蛇的头，然后把它放回了草丛。我全身僵硬地站在一旁，鬼使神差地开口。
“阿婆，我要养它。”
阿婆盯着我，眼里满是不可思议。是了，全家人都知道我怕蛇，可以说是宁死也不愿碰蛇。
“把它留在这它会死的，阿婆不是也想养它吗？”我望着那两条可怜的蛇。
“幺幺，你晓得你在说什么吗？”
“就当它是我的宠物，我们带它们回去吧。”我抬头看着阿婆笑。白蛇的鳞光映在我脸上，我笑得苍白而僵硬。
阿婆最后答应了我。她说，猫入了土又遇到蛇，而我能主动留下它们，说不定是一种缘分。到很久以后阿婆才知道缘分不一定就是美好的。
阿婆将白蛇放在肩头趴着，又将青蛇递给我。我强忍着害怕接过来，它病恹恹的，看起来不具有攻击性。我抬头准备跟上阿婆，发现白蛇盯着我。
它盯着我，那双绿瞳里露出狡猾的神情。那瞬间，我的心像是被人死死捏住了一样。有深渊在无形之中引诱着我靠近，而我控制不了自己，我一步步地走向那片没有气息的地方。就好像，冥冥之中早有定数。
到家时，大家正坐在客厅闲聊。转头看到两人两蛇时，都愣在那里，直到“ACE”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，哥丢掉手机冲过来。
“我的新宠物，小白小青。”我看着疑惑的家人说。或许，有些许自豪吧。
大家似乎还是不敢相信，齐刷刷地看向阿婆。阿婆点了点头，眼里噙满了笑意。
“放心吧，我会克服的。”
“哈，我和爸妈早就想养条蛇了，你可不知道那胖子家的黑熊有多酷。”哥哥像是轻松了起来，接过我手里的青蛇仔细研究。
是了，在这个金钱不能满足人心的世界。人们用奇奇怪怪的物欲来满足自己那点可怕的虚荣心。两条蛇，对大家来说并不稀奇。
等我洗漱完钻进被子里，哥拎着两条蛇站到我面前。
“现在那么冷，准备让你的蛇冷死吗？”
我还没来得及回答，他就把蛇放到床上离开了。
我总觉得我能和这条白蛇说话，比如现在。它慵懒地换了个姿势，然后盯着我看。
“你害怕我们对吗？”
“是。”
“那为什么捡我们回来。”
“想照顾你们，其实……你们很可爱。”
“与你来说，我们不过是像猫一样的过客。于我们来说，主人就是全世界。但这种绝对服从建立于彼此的爱，一旦你背叛了我们，我们会永无止境地折磨你。”
我被它的话吓得楞坐在那里。等我回过神来，刚刚似乎什么都没发生，白蛇依旧没精打采地躺在枕头上，青蛇蜷缩在那快要睡着了。我小心翼翼地把青蛇捧进被窝里，关了灯靠着白蛇睡了过去。
转眼到了立夏。
青蛇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。不知道是不是冷血动物本性使然，它经常盘在我身边，真的像只乖顺的小动物。而白蛇却时常不见踪影，只有在天蒙蒙亮时，它懒洋洋地趴在枕边盯着我。那天晚上奇怪的经历再也不曾有过。
我的恐惧仿佛在一点点的消散，我逐渐习惯那两条美丽而神秘的宠物。我快要忘了那无尽的深渊，殊不知，黑色的手早已萦绕在脚腕，陷阱就在脚边。
出去玩时青蛇乖乖地爬进我的口袋。回头，白蛇正不紧不慢地跟着我。
“会死的，真的会死的。畜生！它是畜生！”
我诧异地看着朝我冲来的人。面色如土，形容枯槁，眉目间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。
一瞬间，白蛇已经挡在我面前，细长的身子如弓一样立起，竖瞳里满是警告的意味。青蛇也如离弦之箭从包里窜出。
那人被吓得往后一坐，身后立马有几个人追上来将他制服。那人丝毫没有挣扎，嘴里胡言乱语着什么，任人将他拖上救护车。
我回过神，惊喜地蹲下来拍了拍它们的头。好像回到了阿婆将橘猫抱回来那天，包子一样的可爱小奶猫，一下下地用额头蹭着我的手。我想，我们真的是一家人了。
阳光温暖得让我有些恍惚。我用手挡着眼睛向上望，光穿过有些稀疏的树叶，织成一张破碎的网，落在我身上。我起身向前走，不停地走，那张巨网像是无边无际的海，将我困在里面，无法逃离。
我回头看蛇，它们立在阳光的缝隙里，干净得没有一丝黑影。
胖子死了。
哥告诉我时我正坐在阳台给两条蛇念书，念的是《杯弓蛇影》。
“把小青小白送走吧。胖子是被他的熊吓死的。野性难驯，它们毕竟是冷血动物。”
我合了书望向天空，想着哥说的话。野性，难驯？青蛇爬上我的手腕，看出了我眼中的迷惘，用信子舔我的手。
“下雨了。”我说。
白蛇盘在衣杆上，直直盯着我。而我直直望着细雨中朦胧的幽山，那是我们最初相遇的地方，我们命运变化的开始。
入了秋，天气一点点凉下来，两条蛇整日待在我的被子里取暖。我心里莫名地抗拒，也不愿逗它们。我记得哥说的话，还有那天几近发狂的胖子。瘦得脱相的他在梦中催促着我送走它们，他恐惧的样子我再也没见过。
那天我掀开被子找不到白蛇，我慌张地四处寻找。我忽然想到了什么，强撑镇定地掀开裤脚，一溜白色一下缩了起来。
我一边安慰自己，一边试图把白蛇揪出来。白色鳞片在皮肤上划过，它像是利刃划断了我紧绷着的弦。我开始尖叫。将白蛇用力地摔到墙上。
“它咬了我，它刚刚钻进我衣服咬了我！”
“怎么会呢，幺幺？”
“它有毒，它要杀了我。”
“幺幺你在乱说些什么，小白没毒啊。”
白蛇在一个阴雨天被送走。我望着远去的车安慰自己，心却乱不可抑。愚蠢如我，一步一步踏入万丈深渊，还自作聪明地窃喜。
那晚雨很大，我起身关窗，鬼魅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。
“主人，为何丢下我们。”
那蛇盘在我枕上，吐着信子，像妖一样。
我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，我看着它扭动着身子向我逼近。阎王手下的白无常会是这样吗？勾魂索命，呵人食魄。
“啪”的一声，白蛇瘫倒在我脚边。哥握着木棍站在我面前。
“没事了，明天我带去焚烧场。”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我站在了阿婆门前。我迟迟不敢敲门，直到外婆苍老的声音从门里传来。
“你我都知道，小白小青都很乖。”
阿婆不知道。从遇见那蛇开始，结局就已经注定。那妖一般的蛇早已盯上我，一步步地把我诱入深渊，我无法回头。
天明时分，我执意和哥一起。那蛇如妖，不能再出任何岔子。车窗外，雨缠着云，雾绕着雨。懵懵懂懂看不清前路。
车停在焚烧处理坑，被舍弃的宠物堆积如山。在成千上万的尸体里我看到那只毛发浓密的黑熊，它喘着气，沉重的呼吸声像是打在我的心上。
“一定要这样吗？”
又是那个鬼魅的声音，我疯了般掐住那奄奄一息的蛇，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，脑海里全是胖子对我说的话。畜生，他们都是畜生。
那蛇死了。
天放晴了。我开始习惯睡在冰冷的地上，我一遍遍询问那蛇是否会回来。窗外的树快要死了。
我生了病，快要死了。家人聚集在我窗前，我看不清他们的神色，应该是悲痛的吧。
意识涣散之际，一丝冰凉从我的腿部抽离。我依稀听到那妖魅的声音在笑。是青蛇，那条我们忘了的蛇，一定是它。
我想告诉他们，却再没有力气。我想起那夜白蛇的眼神，原来很多东西冥冥之中早有定数。
我坠入深渊，无处可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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